没有伞的孩子

她命中注定是要淋雨的。

（一）

她出生的时候是深夜，天下着大雨，农历十一月廿八。在那个年代本来都是接生婆来家里接生的，可那时太晚了再加上是冬夜下雨，不多出钱大概是没有接生婆愿意上门了。

因为是个女孩，又是一个女孩，家里人实在高兴不起来。于是把她随便丢在一旁，盖一块破布，直到第二天才叫人来清洗，胎盘都已经硬了，她活下来也是个奇迹。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

后来她有了弟弟，家里一共三个孩子，她，是老二，最不受重视、最易被忽略的位置。

姐姐有母亲的保护伞，她生性乖巧懂事，又是长女，自然受宠。弟弟有爷爷奶奶的保护伞，况且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弟弟淘气顽皮，却仍被溺爱。

只有她，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人的保护伞。像是命中注定了一般。

她六岁那年，电影刚刚普及，一场《红楼梦》吸引全村男女老少去观看。晚饭后，母亲抱着弟弟，父亲拉着姐姐一起去看，她哭闹着要去，母亲冷冷地丢下一句“那里人多，我们带不住三孩子，你留家里跟着奶奶要听话，下次再带你去。”他们便欢喜地去邻村的操场看露天电影，而后来，始终遗忘了她，没带她去过一次。她被遗忘在家里，夜晚很黑，她一个人被黑暗包围。

年幼的她又怎么会知道这是命中注定，她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潮湿的气息，没有阳光的温暖。

在她的生命里，雨一直没停过。

童年时，有什么好吃的他们总会留一份给姐姐，挑最好的给弟弟，她的总是不那么好。她学习不好，虽然脑子不笨，但却是好玩不肯用心。因此受骂受打最多的也是她。放学后要带着弟弟，弟弟淘气闯了祸，她受得责备最多。

后来，初中毕业了，她的成绩差得要命，便决定不读了，去打工。家里经济不好，她说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姐姐在上高中，她想挣点钱供姐姐上个好大学。

经亲戚介绍，她一个人去了北方，那年她十六岁。

本该是最灿烂最美好的青春，而她却独自一人淋着雨，向前行进。

那时坐火车很是艰难，都是站着，一站便是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厕所，她不敢动弹，不敢喝水，一个人撑到了北方。下不了车便从窗户爬出去，这一出去便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那个世界，等待她的，依旧是雨。

（二）

十六岁，她去了一个灯泡厂工作。最初是在轧丝车间工作，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又累又烦燥，而且工资少得可怜，除了勉强吃饱饭，所剩无几。

她不抱怨，也没人听她抱怨。日复一日，重复再重复，生活简单辛苦。

她想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她认为自己早已没了退路。

十一月末，厂里更加忙碌，为了在圣诞节时卖出更多的灯泡。

为了加快赶工，工作变成了三班制，二十四小时有人工作。白天窝在里面，手冻得通红，开裂，也要继续，不然会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还拿不到工资。

最难熬的是夜班。

时间是从晚上12点到早上8点，必须提早一个多小时起来，从住的小黑屋走到厂里赶工。

她紧紧咬着牙，单薄的身躯穿梭在寒风刺骨的冬夜。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前行。

那晚她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她无处可躲，只得不停向前奔跑却仍躲不过这场大雨。泥泞的路，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前行。

她狼狈地到了厂里，浑身湿透直打哆嗦。厂里一位年长的阿姨正要下班，见她这般可怜，便劝她回去休息不然会生病的，还帮她去请了假，送她回去。

一路上她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眼里却带着潮气。

“唉，我们这代人是没文化只能干这个，你还这么小怎么不读书了呢？做这行的，实在苦啊。”

“我看，你是外地来的找工妹吧，一个人也不容易，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不方便的也好跟我说，我是过来人……”

这些话大概是她十六年来听过的，最温暖的话，她笑着道别，她看着那个好心人离去的背影，眼神有些动容。第一份真实的感动，屋里仍是潮湿的霉味，她蹲在地上，已是泣不成声。

窗外，大雨依旧。

（三）

年底，她提出回家过年，厂里给她结完账，五个月，挣得不多，却把她磨得很累。

依旧是二十四小时的长途火车，窗外的雨水沿着车窗滑落着，冲刷着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下车后，路上更是坑坑洼洼。

她提着行李一个人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雨大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躲躲，雨小了或停了就继续走，天黑的时候终于回了家。

一家人围坐着吃晚饭，她却没有久违的亲切感。

“明年你姐就要高考了，需要人好好照顾她，我们干活忙，不然你看能不能留下？”母亲对她说话没有从前那么凶了，略带些小心翼翼。

“好。”

反正，从小到大，她总是给别人当绿叶的。她想。

后来，她每天为姐姐做饭洗衣服，包揽了所有家务。

姐总对她说：“读书一定会有出路的，你还是去复习继续念书吧。”她总是摇摇头，一声不吭。

姐姐高考考上了师范，一家人都很开心，毕竟是读书成才，今后定有好日子过。

她为姐姐高兴，也为自己难过，她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该怎么办。本该是明媚温暖的青春，总是充斥着冰冷和绝望。

（四）

她终于是选择不去北方了，那个遥远陌生的城市，那个把她十六岁的倔强和任性变成了安静的绝望，把呐喊变成了浅吟的地方。

姐姐下周就要去杭州上大学了，那个美丽的南方城市，风景怡人，吸引好多年轻的人去求学，然后在那里扎根，过生活。

深夜，外面有稀稀落落的雨声，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被黑暗死死包围。

曾经家人几次三番地劝她去读书她却不肯，现在无路可走，她只能轻声叹气。

“怎么了？”姐姐坐起身，关切地问道。

“姐，我该怎么办……”她低声说，密密的眼泪在黑暗里绝望的快要溢出眼眶，却被她用手背重重地抹掉。

“其实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我想带你一起去杭州，你找份工作，可能会苦一点，不过怎么说我也能常常见你照应一下你也好……只是，打工很累生活也会很苦的。”

“没关系，我可以的。”

这句话，像是等了很久，终于说出口。心里喷涌而出的，不知是绝望，还是希望。

再苦有什么，她早被磨得不像十七岁的女孩，她早就屈服于现实。反正，读书不行，考试分的三六九等，她排不上，她觉得自己唯一的出路，便是出去混饭吃。

“那好，我明天就和爸妈说，你睡吧。”

“嗯。”

窗外的雨稀稀落落的，滴落的雨声在夜里清晰的响着。她不晓得下一站杭州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仍有一场大雨，等着她呢？

她的世界，什么时候才能有晴天，什么时候才能阳光满地？

九月，杭州。

这里出奇的美丽，比起北方的粗犷，杭州更有一种江南的味道。一种熟悉的感觉，带着好奇和期望，她在这座美丽的杭城住下。

她找了份洗碗的工作，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那儿包吃包住，她想能工作也挺好，每天都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们，看到这座城市一点点发生着变化。

每个月末便坐车去大学找姐姐，她住在姐姐的宿舍里，和姐姐一同去学校餐厅吃饭，偶尔姐姐还会买些衣服给她。她很羡慕那些大学生们，她才发现原来大学生活可以有这么多乐趣，有那么多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东西，可以有那么多一起谈天说地的朋友，青春可以这般美好和自由。她从没想到过，原来姐姐可以过这么好的生活。

她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不堪，她终于发现学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是真的。

她依旧卑微的活着，工作换了一份又一份，她当过保姆发过传单摆过地摊可是没有一样工作做得久。

她一个人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看着这座美丽的杭城一点点发展起来，看着地面上插着锐利而粗大的钢筋骨变成摩天大厦，看着那些十七岁左右的女孩有着多么明媚的青春，多么灿烂的笑脸，她们穿行在这座城市，像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十二月的杭州很冷，餐厅的生意越来越火，她在一家比较体面的餐馆当服务员，由于还没到十八周岁，但店里又忙不过来，只好偷偷收了她，工资不高。但可以接触更多中层的人们，她有些兴奋。

店里也有几个像她一样年纪出来打工的年青人。

年底的时候那几个人偷了店里一大笔钱跑了，老板娘怀疑她也是同伙便当众甩了她一巴掌叫她滚。她解释了很多次却没有人愿意相信她。

“我就知道你们这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年纪轻轻专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肯定是家里没人管了出来混的，快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报警把你抓起来……”

她被赶出来了，下着大雨的夜晚，街上霓虹灯闪烁，她不知何去何从。这个美丽温柔的杭州，终于是不能容下她。

尽管已经小心翼翼，可是依旧碰壁，头破血流。

被大雨淋得落魄不堪，她的心积压了很久的委屈和自卑终于在这场大雨里从心底喷涌出来，淹没了整个世界。

那些尖锐讽刺的话语像一根根浸满毒药的刺，此时扎满了她的整个心脏，令她绝望无助，痛苦不堪。

这场大雨，淹没了她的十七岁。淹没了她仅存的一点点自尊一点点希望。

（五）

她终于做了决定，终于下定决心。她说她要读书，她要学习。姐姐有文化过得好，自己没文化被欺负。

姐姐帮她选了一个学医的地方，她决定前行。

仍旧是北方，但这一次，她不是以前那个她。这次是带着希望前行，不同以往。

她写信给姐姐说：这一次，我是真的为了自己读，我会拼了命地读好。

晚上的时候她把一本一本医学书，一点一点啃下来，想睡了就喝点咖啡让自己清醒。

看尸体解剖后两天她吃不下饭，可她也熬过来了。她说比起过去，这些还算得了什么呢？后来一百五十分的考试，她考了一百四十七分，拿下全校第一。

她曾一直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现在才明白自己当年的不用心。

不过还好，她开始了奔跑。为了自己，为了明天，不停向前。

她希望学完医后去上班，像姐姐那样，有稳定的工作，不论工作好坏，都要抬起头做人，不再在底层打滚。不要让自己，被埋在城市的最下面。

后来，她毕了业，去了医院上班。

再后来，她当上了院长。

如今偶尔提及过去，她总说自己曾是个没有伞的孩子，所以才懂得比别人更努力地奔跑，躲过大雨。她仍旧记得，十七岁那年的大雨里，绝望和希望，彼此厮杀的样子。

她说今后不管外面下不下雨，至少心里要有一块地方，被阳光填满。

也许，命中注定没有伞的人很多，但只要不停步，不放弃，向前奔跑着追寻温暖的站点。相信总有一站，有温暖在等你。相信未来有一天，总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晴空万里，总会走过一片阳光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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