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瘸四”爷爷

我的爷爷叫瘸四。从我记事起，我就记住村里所有的人都这么叫他，包括我爸爸。

小时候，我总是问爸妈：“为什么你们管你们爸爸瘸四，而不叫爸爸呀？”他们总是笑，并总是说：“长大了你就知道。”

我10岁的那个夏天，两个陌生男人来找我爷爷。那两个跟我爷爷差不多年纪的陌生人穿着军服，戴着军帽，站在我家门前，定睛看着我家门楣上的“光荣之家”几个大字。见着我，就问：“孙仔，你爷爷在哪？”当时的我很高兴，就说：“你们是不是找我爷爷，我爷爷在后院乘凉呢。”

我爷爷听到人喊声，就拿着扇子，穿着短裤，从后院走到前门。那两个陌生人跟我爷爷对笑着，然后还没有进屋就蹲下身子看我爷爷的瘸腿。我也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比起右腿的粗壮，爷爷的左小腿又小又瘦，好像一条瘪了的大萝卜。不过奇怪的是，他的瘸腿一点伤疤都没有。春耕秋收，种菜种果，爷爷就是拖着他的那条瘸腿，干了一春又一秋，养活了一家人。而更奇怪的是，那两个军人走的时候给我爷爷塞了一个鼓鼓的红包，我爷爷则摸着我的头说：“这娃就是志国的孙仔！”后来我才从我奶奶嘴里知道，原来那两个军人是我爷爷的战友。

我读初中的时候，奶奶告诉我：“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复员后在村里当干部，还到小学里做过校长，可是后来……全国搞起文化大革命，你爷爷只是帮别人藏了两箩筐的书，就被拉去批斗。他的腿就是被关在牛棚时得了风湿而瘸的……”那时候，我恨死了文化大革命。不过我知道我爷爷当过兵，觉得他很威风。奶奶还告诉我：“你爷爷在部队学会了开车，是村里第一个开过解放牌汽车的人。”

我读初三的时候，我爷爷突然死了。他死前的一天，说了一句让我一生不忘的话。那晚，我们正在一起吃晚饭，爸妈不断地说我跟同班的一个女同学来往过密，要我注意学习考重点中学。正在喝汤的爷爷突然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解放牌的啦！”他说完时，爸妈和姐还有我，都像看歌星一样看着爷爷，觉得一向沉默寡言的爷爷，冒出那句话真是不可思议。然后，大家都笑得差点喷饭。是的，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的当晚，他睡得很早，从此也再没起来。村里的人都说我爷爷是村里死得最安详的老人。那一年，他71岁。

安葬爷爷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我爸爸哭，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喊：“瘸四——我的爸！你怎么就走了？我还没……”

我大学毕业后的一个夜晚，妈妈跟我聊天时突然告诉我，瘸四是孤儿，在兄弟中排行老四，可他父母和三个哥哥都早亡。他吃百家饭长大后，和我亲爷爷一起参军。我的亲爷爷在一次投弹训练事故中，为救瘸四牺牲了。瘸四则为了报答我的亲爷爷，就回来村子照顾起我奶奶和我爸爸。我忽然回到我的记忆中，发现我奶奶和我爸爸几乎没有生过病。

听了妈妈的话，我蓦然！“瘸四”这个两个字在我的心里骤然厚重。

此后的清明时节，我都会在瘸四的坟墓前跪拜，并默念：“爷，我的瘸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