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千山冷落，古道凌云。

　　那少年紧紧抱着长剑，蜷缩在华山的某个吹不到寒风的角落。寒风飒飒，他又累又困，不觉已沉入梦乡。

　　第一个梦里，他梦到自己身处这天下最繁华热闹的金陵城。金陵城他是一直很想去的，可是师父不让，说他武功太低，又无根骨，若遇不测，只会给华山添麻烦。梦里的金陵和他听他的师兄说过的金陵无甚差别，亭台楼阁一水儿的雕梁画栋，街道是砖砌的，人间熙攘，夜空中浮着忽明忽暗的孔明灯，整个视野涌起一层淡淡的金粉。他面前站着一个自称是算命先生的老人，老家伙硬拉着他说要给他算“天意”。只见那老家伙嘿嘿一笑，张口就来：“有人风流倜傥、迷倒群芳，却只求独身江湖、来去自由；有人青灯古刹、一心向佛，却最是重情重义、侠气疏狂；有人天下第一，却落得走火入魔；有人倾国倾城，却一生为情所困……江湖之大，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少侠若是要通天意，就要明白自己来路何在，去路何在……”

　　他还没听清，就跌进了第二个梦里。第二个梦里，他梦到几日前，正是华山论剑的大日子，全华山上上下下都很兴奋，当然他也不例外。他还记得那日他挤开人群，从一堆脑袋中看见少林的高僧与武当的道长针锋相对，法杖与剑匣交错之间，只觉血气上涌，浑身发热，现在想来，脑海里仍是嗡嗡作响。梦里的他飘在空中，高僧与道长的一招一式都看得分明。然而他却听不见兵器碰撞和人群叫好的声音了，心里只胡乱地想着，我不是高僧，不是道长，不是楚留香，不是虚竹，也不是王语嫣，更不是任我行。我天资平庸，武功不过尔尔，无依无靠、无功无过，江湖可曾有我足迹？我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无人爱我，无人真心待我，若我故去，谁人怀念？我可要一辈子呆在这穷山僻壤，做一巡山弟子？我的来路和去路，究竟何在……

　　迷迷糊糊的，他又跌进了第三个梦里。这次已是几年前了，彼时他还未束发，捡他回华山的师兄也还没故去，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梦里，他和他的师兄一同练剑，师兄长剑出鞘，剑气化作一只飞雁，他被师兄抱在怀里，踏雁而起。实际上师兄从未带他御剑飞行过，师兄还在时总是很忙，只偶尔关心他，但即使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他缩在师兄怀里，俯瞰着茫茫华山，山间常年白雪皑皑，松枝雾凇倒挂，一股寒风夹雪扑面而来。梦里他鼻头通红，小脸却冻得发白。他能看见同门的师兄弟们在习武堂练剑，那个总讥讽他没爹没娘的师弟吊儿郎当，被从不正眼看他的师叔训了一顿，爱指使他干这干那的师姐带头喊着练剑时的号子：“青衫磊落险峰行——”他忽然觉得很难过，自从他被捡回华山就不受人待见，同门欺负他没依靠，唯一疼爱他的师兄也早早故去，一场武林梦，一段江湖行，何时能醒？恍惚间他已飞出了华山，身边也早已没了师兄的身影。他一人凌于万仞之上，脚下是山河表里。他惊异，心底泛上一层不知名的欢喜。师兄的声音远远传来，温柔而有力：“青衫磊落险峰行，师弟，这江湖阡陌万千，愿你能择一径，不回头，快意恩仇，无问西东……”

　　他于梦中惊醒，一回神，已是满头大汗。回望华山常年不化的冰雪，他好像忽然懂得了梦里那老家伙口中的“天意”。他拿起剑，往山下的大千世界赶去。

　　“我要成为一代侠义豪杰，为师兄，也为我自己。”

　　那少年对脚下的一程山路许下承诺，一头扎进江湖滚滚中。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