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莫言对话
曾经尝试着将你的小说逐字逐句地读出来,当那些拗口的生词与带着来自最纯净的乡土土词拼凑成句成章时,我发现好的小说是可以听的。
我的意思是当把一篇好小说逐字逐句地诵读出声时,你甚至可以不用理解它在写什么。因为它的字和字,词和词,句子和句子之间有种微妙的声音的跌宕起伏,而且一个作家可以写各种各样的故事,可以用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可是这种声音的跌宕是改变不了的,就像DNA密码一样。
比如鲁迅,他的小说的调子永远像冬天深夜的海面,充满静静的波涛声,连绝望也有很强的生命力。比如张爱玲,她的调子仿若京戏般,乍一听风情万种哀而不伤,其实悲凉和爱都在骨子里。与其用朗读的声音去诠释这些不同的调子,不如说这些调子将声音塑造了不同的模样。比如三毛,她本人爱好自由无拘无束,连同她的文字也似在流浪一般,如广阔大野上的一点花烂漫。然后我以为,一位作家只是将自己的情感、经历、想法融入在文字中,直至遇见你,莫言。你和你的小说就这样姗姗来迟,像所有的名角儿一样,是用来压轴的。
让我翻了又翻,像一个对书上瘾的人,是你的《生死疲劳》。在如喷涌的气势之中,通过一个被冤杀的地主经历了驴、牛、猪、狗、猴和大头婴每一轮回的故事,细叙一个家族半个多世纪生死疲劳的悲欢事故和透过各种动物的眼睛,身在书外的我体味了五十多年来中国乡村社会的庞杂喧染、充满苦难的蜕变历史。
鲁迅、张爱玲、三毛或许是时代的巅峰,但你莫言,你是时代的精神领袖。你笔下的那个半张蓝脸半张白脸的单干户蓝脸,他生性固执偏激,他死倔不肯屈服,他一再忍耐悲痛和孤独只藏心中,他说:“我要单干,活给那些公社的人看。”他拿起了锄头挑起扁担背着包袱,成为了神州大地上最显眼的“单干户”。还有西门全龙、蓝解放、迎春秋香、庞抗美……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最鲜明的人物形象,他们是那个年代,那个社会背景,那个地方最真实的影子,他们代表了最原始的村民形象。而我,透过这些,仿佛来到了那个时候,见证了当时新中国成立表面的壮观完美,见证了社会底层种种不合理的制度,见证了农村的巨大变化,见证了我最喜欢的、那个倔强固执的人物——蓝脸,他的苦难。
当我读到在“文革”期间的集市批斗会上,我的蓝脸,被红卫兵们绑紧了双手,被泼了红油漆,被高声的喇叭批斗他种种不入社的劣迹,被自己以为最亲的养子骂成“老畜牲”。他的固执他的倔强他的孤独,我仿佛看到了那些贪婪的、疯狂的、狰狞的表情,我仿佛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凄厉的、狂喜的声音,我仿佛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腐烂的气味,我仿佛感受到了寒冷的气流和灼热的气浪。我突然很想哭,我真想跟你描述一下我当时的感受,这种哀伤难以描述,难以形容,因为这样的哀伤是建立在人世间一切描述和形容之止的,莫言你了解吧。这样的哀伤,不仅仅是为蓝脸的遭遇,更是为了所有人,为生活在那个年代,那些被文革扼杀了人性的百姓,那些千千万万在尘埃底处像泥巴一般扶不起的人。莫言你知道吗?那一刻,我仿佛变成了书中的一个人,是在集市间看热闹的小村民,或是一个被抢走了几只鸡的农户,甚至是蓝脸本人,无所谓,我都感同身受到了。
然后我想跟你谈谈你的文字。以前常常认为长篇小说不过是字数长、事件多、篇幅大。当看到你如青山流水般连绵不断的文字后,感受更多的,是那种“长篇胸怀”,更像如你曾谈述过的——胸中有大沟壑、大山脉、大气象,有粗砺莽荡文气,有容纳百川之涵。
鲁迅、张爱玲和三毛或许是传递时代声音的喇叭,而你莫言,你就是时代的声音。你用悲悯的声音去讲叙中国充满苦难的蜕变历史,你用激昂澎湃的声音向我们传递人物精神的真实内涵,你用充满敬意的声音向伟大的历史致敬!你的文字,像根根直拨心弦的箭弦,让所有读者感受到那股强大的震撼力;你的文字,像一抹柔软绚丽的烟霞,凝结了最坚硬的乡间石头和最柔暖的麦谷最灿烂的北方日光的味道;你的文字,像错综复杂的钢筋,用你不朽的想象力,撑起了这座气势宏大的文学建筑。大苦闷、大悲悯、大抱负,天马行空般的大精神,这是一篇对生命的颂歌和悲歌的长篇小说,这不光光是写“小说”,这是在写“历史”。
你是作家,你是革命家,你是批斗家,你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巅峰,你是历史的声音,你让我开眼看世界,你让我了解人生疾苦,你让我感受悲痛的真正力量。你说马尔克斯是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而你莫言,你是让我学到最多的作家,这是一篇关于勇气关于坚强关于忍耐的小说,你更像一位导师,让我成长。
我想跟你谈谈,想在蓝脸独自挥泪喝酒那样的夜晚,想处于月光撒满之下,想喝一杯那样温柔深情却又激烈的酒。莫言。我干杯,你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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